故人叹-《此生此世,唯爱不悔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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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像是最珍贵的一面铜镜坠落在地,支离破碎,明容的世界瞬间坍塌。

    夜风肆虐的皇宫中,她散着发,赤着脚,疯魔了般,不管不顾地奔向宝华殿,一众内侍吓得拦都拦不住。

    那里正在为劳苦功高的淮南王与飞翎将军设宴,主座上坐着宁帝与太后,歌舞升平,一室祥和。

    明容就这样闯了进去,神似癫狂。

    满殿歌舞戛然而止,况宁瞳孔皱缩,正举杯畅饮的端木羽更是呼吸一窒——

    明容已直直奔到他眼前,披头散发的模样是从未有过的慌乱,她双手揪紧他,语无伦次着:

    “他们说你杀了我爷爷,是不是真的?我不信,我不信……”

    声音带着哭腔,凄厉中却还含有一丝微薄的希望,直到端木羽僵硬着身子,以痛彻的眼神默认时,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唤响彻大殿:

    “爷爷,你还我爷爷——”

    泪水霎那模糊了整片天地,明容肝肠寸断,发了疯似的拍打着端木羽,身子剧烈颤抖间,几乎要哭得背过气去:

    “你答应过我的,你这个骗子,你答应过我的……”

    满室混乱间,淮南王转着酒杯,已不耐皱眉,主座上的况宁心跳如雷,拍案厉喝:

    “快,快将容妃带下去,疯疯癫癫,成何体统!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已有宫人上前去拖明容,明容一把甩开那些人,激动不已地奔上台阶,死死揪住况宁,目眦欲裂:

    “爷爷死了你知不知道?相府没了你知不知道?你还说爷爷会进宫来看皇儿,你为什么要骗我?为什么不告诉我?为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声声凄厉中,况宁心如刀割,旁边的太后掩鼻嫌恶道:“还不拉下去,罪臣之女焉敢如此嚣张,立后在即,可一点差子都出不得,皇儿以为呢?”

    况宁几不可察地捏紧双手,忽然站起身,猛地拂开明容。

    “够了,以下犯上,你这疯婆娘还要闹到几时!来人,传朕令,将容妃关到元芜宫,严加看守!”

    左右侍卫立刻上前,齐齐架住明容,粗暴地将她一路拖出了宝华殿,直到出了殿门很远,众人还能听到那撕心裂肺传来的哭声,凄厉到不忍耳闻。

    端木羽颤着手倒了杯酒,仰头一饮而尽,将眸中涌上的热流硬生生地逼了下去。

    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。

    自此,方休。

    歌舞再起,主座上的况宁一下跌坐入位,脸上堆起笑容,对着淮南王连连举杯致歉,另一只手却在案下紧握,指甲深陷进了肉中,掐出鲜血也浑然不觉。

    十二

    册后大典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,当年同时进宫的两位明家姑娘,如今天差地别,一个即将执掌凤印,风光无二,一个却被打在冷宫之中,痴痴疯疯,叫人唏嘘感叹。

    淮南王与太后显然对如今调教出来的况宁很满意,却不知道,他在大典前秘密去了两个地方。

    一个是关押着明容的元芜宫,一个是供奉着先帝的永乾殿。

    元芜宫中,他一步步走向明容,那道纤秀的背影缓缓转过头,长发披散,脸色苍白,了无生气。

    他眼眶一涩,心绪翻滚间几乎难以自抑,好半天他才平静下来,轻轻上前,抚过她的肩头,像以往无数次柔声哄她一样:

    “小面团,你在这里冷不冷?住得可还习惯?你要什么便向朕提,朕都会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什么都不要……”空如死灰的声音打断了况宁,明容抬起头,吃吃一笑:“我只要爷爷,只要相府所有的人平平安安,皇上……给得起吗?”

    从元芜宫出来,况宁深吸了口气,提着灯来到了永乾殿。

    立于先帝牌位前,他执香点燃,面上带着笑,眼眶却有些泛红。

    “也不知你在下面过得如何?每年清明我都命人给你烧了满满的纸钱下去,却没给你捎带几个纸美人,依你那好色如命的性子估计得怪我,但一大把年纪了,清心寡欲些总是好的,还嫌被蛇蝎美人害得不够吗?”

    “想来可叹,天底下哪个做儿子的有我倒霉?老子留下的烂摊子通通压在了儿子身上,叫我这做儿子的收拾得焦头烂额,几次三番想撞上你的棺木随你一起去了,一了百了……”

    可到底不再是年少时的任性恣意,家国家国,无家不成国,国破了又哪来的家?他东穆的江山,还容不得奸人染指,就算拼尽最后一口气,他也会百折不挠地走下去。

    所幸,这一天已经不远了——为此,他步步为营,与虎谋皮,已等待了太久。

    秋风四起,在万众瞩目之下,迟来了三年的册后大典终于到来了。

    筵席上,百官列作其次,烟花满天,觥筹交错,欢喜热闹。

    空气中却暗藏着杀机,蠢蠢欲动。

    明雪踩着宫道,粉面含笑,雍容华贵地步上台阶,就要接过况宁手中的凤印。

    满堂注视下,况宁墨发薄唇,眼中闪过一丝兴奋,就在这一瞬间,他错开明雪的手,按动机关,拂袖间扬起锦盒朝天一鸣,轰的一声——

    信号弹炸开在浓浓夜色中,坐于淮南王旁边的端木羽瞳孔骤缩,猛地站起,一脚踢翻了桌子,携风刷地亮出贴身银剑,早已埋伏好的兵马蜂拥而出,铁甲惊寒,霎那间将众人重重包围,满堂一片愕然!

    歌舞声戛然而止,混乱不堪中,淮南王眸中几个变幻,倏然明白过来,死死剜住端木羽,咬牙切齿:“好个飞翎将军,你竟是宁帝的人!”

    端木羽立于虎骑营一众精兵前,大风吹过他的发丝,他昂首扬剑,森冷一笑:

    “窃钩者诛,窃国者侯,王爷既敢窃国,野心勃勃,行他人之不敢行,也就早该想到今天,多行不义必自毙!”

    隐忍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,苦苦潜伏,他如履薄冰,只为这场局,这一天!

    这场从三年前布下的局,今日终于可以收网伏诛!

    耳边仿佛响起,他与宁帝在永乾殿秘密相见时的对话:

    “明相死后,老贼便已视臣为心腹,七分兵权皆在臣之手,如今他的人马都已被控制住,东西四辰诸侯也已收到密函,率兵赶在路上,大典之日即会兵临城下,只待陛下一声号令,虎骑营的精兵更不必说,臣筹备已久,只待手刃逆贼……”

    十三

    三年前,也是这样一个秋日,冷风肆虐。

    明容病中垂死,一个不速之客“咚咚咚”,大力敲开了相府的后门——

    那时的两个少年彼此而立,各自带着不同的锋芒朝气,还并未想过日后携手同行,一明一暗,里应外合就是三年。

    “殿下来看拙荆?”拙荆两字咬得极重,墨眸如许,早不是当年那个被人压在身下欺凌的少年。

    况宁深深看了端木羽一眼,许久,笑了:“不,我来找你。”

    房中,即将登位的太子,三朝元老的相爷,意气风发的少将。

    况宁,明相,端木羽,三人就这样关在房中商讨了一夜,直到天方既白时,定下了此后漫长的护国大局。

    当年迈的明相先行离开休息,房中只剩下况宁与端木羽二人时,端木羽挑眉开口:

    “殿下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?”

    “什么也不凭,你可以不允。”白玉似的脸上浅浅一笑,仿佛吃定了少年般。

    其实凡事都有因果,端木羽不知道,况宁首先想到他是因为明容,从那成天口不离夫的小面团嘴中,他已大约知晓他是个怎样的人,后来他开始留心起他的一切,并查出他曾以最小试龄参与过东穆会考。

    调出的卷宗上,彼时不过十四的少年,洋洋洒洒,陈苛利弊,其中最叫他印象深刻的,是那激昂有力的结尾:

    国之生吾,于国危难之际,必当赴汤蹈火,献以蜉蝣之力,不死不休。

    是的,鲜有人知,那个腰间佩剑,踌躇满志,却在十四岁就被招入相府,折断羽翼,百般不甘做了童养夫的少年,内心真正的志向——

    我想当个大将军。

    并非只是为了争口气,而是做个一身转战三千里,一剑曾抵百万师,一个能驰骋沙场,真真正正为国效力的大将军。

    “我还有一事相求,”况宁收敛了笑意,用的是我,不是本太子,也不是即将登位的朕,他定定地望着端木羽:“明容要进宫。”

    这话一出,端木羽立刻呼吸一窒,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“不!”

    但况宁却抢在他前头,墨眸灼灼:“你以为明容的病当真是病吗?那是有人给她下了毒,十年如一日的毒!”

    掷地有声的话语中,端木羽震撼莫名,况宁眸光陡厉,就这样揭开了那个残酷的真相。

    下毒者不是别人,正是明容的好表姐,明雪及其母家!

    授意与施毒者也并不是别人,正是那个蛇蝎美人的皇后及已然驾崩的允帝!

    那样肮脏的交易,从无意撞破的那天起,就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况宁。

    被枕边人迷惑了的允帝,无视淮南王的狼子野心,却反而怀疑起了真正忠心耿耿的明家。

    在那蛊惑人心的枕边风中,出过三位皇后,两位贵妃的相爷府,地位牢不可破,势大到几乎要威胁到东穆的皇室,再不能放任其滋长了!

    于是本该成为太子妃的相府嫡亲小姐明容无辜受累,被亲近的“家人”下毒谋害,而表小姐明雪及其母家为了荣华富贵,与帝、后达成了不可见人的交易。

    沾沾自喜的他们,不顾丝毫宗族亲情,就这样一步一步把明容推下了深渊。

    为了不引起怀疑,掩人耳目,那慢性的奇毒一点点日积月累,造成了明容自幼病体孱弱的假象。

    他们需要她“自然而然”地死去,让老相爷虽悲痛欲绝,却不至于疑心其他,大查特查,最终与帝后撕破脸皮,“两败俱伤”。

    这是一张天衣无缝的网,只将明容牢牢缚住,斩断退路,不留后患。

    天知道况宁有多内疚,对于那个他从未谋面,却本该做他太子妃的明家二小姐。

    他知晓所有的阴谋诡计,却独独不能向人道。

    马车里,他第一次见到明容,那般瘦小孱弱的模样,捧着手炉,低着头,眉眼恬淡,惹人怜惜。

    他故意去掐她的脸,故意去逗弄她,在她面前嬉笑怒骂,开始为她做一切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,只愿能稍稍弥补一些心头的愧疚——

    和那初见时就无来由生出来的懵懂情意。

    那年树下,他引得明容鼻血流出,忽然发病,悄悄溜进相府去瞧她时,见她躺在床上,他内心波涛翻滚,说不出来的滋味。

    灼热的气息萦绕在两人之间,他轻轻抚上明容的脸颊,声音低不可闻,带着莫名的哀伤:

    “小面团,你要快快好起来,否则……我会内疚的。”

    不是内疚这一次的意外,而是内疚这数十年来的“见死不救”。

    从那时起,他便在心中下定决心,他要好好护住她,却还是防不胜防,承华二十七年,允帝驾崩,明容也从宫中看过他之后,回去一病不起。

    这其中的猫腻他不用猜也知道是为何,忍耐了这么长时间他终于被彻底激怒,血红着眼,跪在允帝牌位前,咬牙立下血誓。

    穷其一生,护他所爱,护他所国,护他东穆百年基业。

    “你能保护她吗?以你今时今日之景,你能护她几分周全?”

    甫然得知真相的端木羽颤动不已,况宁的喝问却已响荡在耳边,逼得他瞬间煞白了一张脸。

    “继续留在相府,她只会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害死,暗箭终究难防,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提到明处,纵然刚开始我的处境也会十分艰难,但我毕竟是东穆的天子,倾我全部,护她一人,还是足矣。”

    “并且若你当真选择走这条路,全心全意潜伏之下,你认为她有几分可能不被卷入重重危险之中?”

    “你此时后悔还来不及,但一码归一码,明容这件事上我绝不退步,哪怕她日后知道真相怪我恨我,我也要带她走!”

    无法言说这其中的挣扎纠结,如果再来一次,端木羽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有勇气选择那条路。

    他立在窗下,亲眼看着况宁拥着昏昏沉沉的明容,在她耳边温柔哄道:

    “你别睡,你别睡我就娶你,让你穿大红的嫁衣,做东穆最漂亮的新娘……”

    外头凄风苦雨,他听见明容强撑着如回光返照:“夫君,我不睡,你当真愿意娶我吗?”

    心头一紧,他不知不觉握紧了腰中剑,脸上落下的许是雨水,许是泪水。

    他不是圣人,却惟愿她好,不忍伤她一分,只在心底记取她当初的模样,消磨岁岁。

    这是他对意中人好的方式,天知,地知,他知就够了,不需要别人懂,更无需称颂,即使他的姑娘误会他,他也无怨无悔。

    一千个叹息,一万个不解,也只因为伶仃的一句,子非鱼,尔非吾。

    然后就是十二月,新皇登基,犒赏将士的庆功宴上,他起身而出,跪在御前:

    “臣别无所求,惟愿解除与明家二小姐明容婚约,望圣上成全。”

    一片哗然间,他按照定下的计策,一身戎装,跪拜在淮南王面前,咬牙切齿:

    “夺妻之恨,屈迫之辱,不可不报!”

    老谋深算的王爷盯了他许久,终是搀扶起了他:

    “老夫平生最敬少年英豪,有羽郎相助,如虎添翼。”

    窗外大风烈烈,就这样,入得贼窝,与虎谋皮,开始了他漫长的潜伏生涯。

    长乐侯一案时,人心惶惶,外间叫他玉面修罗,他只是置之一笑,看起来他是淮南王的左膀右臂,似乎是在为淮南王铲除异已,其实阴阳颠倒中,倒不如说他是在为宁帝拔除贵族势力,扫清道路。

    长乐侯也不是盏省油的灯,他们在密室商定时,明相说了句话:“鹬蚌相争,渔翁得利,便让他们狗咬狗,陛下只管坐享其成。”

    于是况宁装出被震慑住的模样,日日借酒浇愁,外头都传他这个少年天子到底被唬住了,淮南王与太后更是以为一切尽在掌控,得意忘形,掉以轻心。

    原本局面都如他们所料,却没想到不知哪传出的风声,说他对容妃旧情不忘,连带着对相府手下留情。

    多疑的淮南王坐不住了,似笑非笑地软硬兼施,硬是逼着他带兵踏上了相府。

    火把通天,重重包围中,事情演变到最后,已不是他所能控制的,他在淮南王炯炯的目光中拔出剑,手却颤得厉害。

    就在那僵持不下,气氛越发诡异的时候,他手中剑还未刺向明相,那个老人已经猛地扑了上来,一把撞在他的剑上,血溅当场——

    “窃国逆贼,人人得而诛之!”

    老相爷的嘶声厉喝中,所有都发生在短短一瞬间,他与相爷相隔甚近,外人看起来就像是他一剑刺死了明相,明相死不瞑目。

    没有人发现,在他们对视的那一眼里,老人眸中写满了多少的寄予,不能功亏一篑,绝不能!

    满天星月无光,冷风肃杀,他硬生生咽下热泪,抽剑转身,鲜血溅了半边脸,在淮南王面前扑通一声跪下:

    “所谓旧情不忘,纯属无稽之谈,还请王爷明鉴!”

    十四

    长月当空,风声悲鸣,刀剑喑哑,以锋芒的最强音祭奠了淮南王时代的终结。

    端木羽却站都站不稳了,捂住心口汩汩流出的热血,眼前发花。

    方才的奋战中,他被淮南王养的死士偷袭得手,此刻已是强弩之末,硬撑着一口气。

    好多人围了上来,好多声音在耳边响起,推开满脸急色的况宁,他拔开人群,跌跌撞撞地朝着一个方向而去:

    “我要见她一面,再见她一面……”

    错乱的脚步,撕心的痛楚,端木羽咬着牙,踉踉跄跄地直奔元芜宫。

    宫外把守着虎骑营的人,一见到端木羽大惊失色,“将军,你怎么了……”

    端木羽一把推开搀扶,直直越过他们,按住心口,径直朝冷宫深处而去。

    意识已经渐渐模糊,他身子踉跄间,恍惚看见那年初上战场,明容倚在门边,晨光将她的身影拖得很长,她轻轻开口:“夫君,早去早回……一定要平安回来。”

    明容,明容……

    他回来了,他再也不离开她了,他要告诉她,他有多爱她,比她想象的还要爱……

    当浑身是血的端木羽终于挣扎到内室,伸手触碰到那个纤秀的背影时,他才从后面将她紧紧搂住,还来不及开口,腹部便一痛——

    一把木剑狠狠地刺入他的腹部,握剑的手苍白而瘦弱,不住颤抖着。

    难以置信地抬起头,端木羽只对上明容转过身的那双眼眸,爱恨交杂着,浓烈到了极点的情感。

    明容仰面望着他,一下抽出木剑,脸上沾了血,挂着疯疯癫癫的笑:

    “夫君,你为什么要骗我,你为什么要杀了爷爷,你去陪爷爷好不好……”

    他瞪大了眼,抽搐着身子想开口,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,只能颤巍巍地伸出手想抚上明容的脸颊,明容却向后一避,对着他吃吃一笑,状若疯癫:

    “你是谁?为什么长得那么像我的夫君……不,你没有他好看,我要撑着小舟去找他了,不然他会生气的,你如果见了就告诉他,我在找他,一直在找他……”

    血泪混杂着少年的脸孔,无数画面闪过端木羽的脑海,九岁时裹在狐裘里的明容,十二岁时去虎骑营拦在他身前的明容,十四岁时发梦魇安抚他的明容……

    那夜的月光美得像在梦里,少年少女的对话恍如昨日。

    “我母亲家乡有一种说法,地上死了一个人,天上就会多一颗星……你说我能找到他们吗?”

    “能的……那等我死了后,夫君也会去天上找我吗?”

    倒下去的最后一眼,端木羽含着笑,只看见明容手握的那把木剑上,被血染糊的那一句,他曾亲手刻下的——

    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。

    十五

    阳春烟景,最是迷人。

    东穆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,春光明媚,处处生机盎然。

    这是宁帝除奸王,平乱党,建立太平盛世后的第五年。

    民间对这段传奇津津乐道,说书人的段子里总少不了飞翎将军、老相爷、卧薪尝胆、与虎谋皮这些字眼,当年惊心动魄的一段帝国风云,如夕阳爬上屋顶,早已在岁月长河中慢慢平复下来,化为人们心中久远而景仰的历史……

    却有一个人,在这段历史长河中,忘记了一切,恍若重生。

    那年的大动乱里,明容醒来后便失去了所有记忆,但好在人没事,把一直守在床边的况宁引得又哭又笑。

    许是过往太痛苦,许是端木羽在天有灵,纷纷扰扰过后,最终以这样的方式赋予明容新生。她接过自己的孩子,眨了眨眼,难以置信,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抹温柔的笑。

    那是况宁许久不曾见过的笑。

    他湿润了眼眶,只在心中喃喃着,忘了也好,忘了就能从头开始,前路还那样漫长,他会牵紧她的手,一直走下去……

    这也是天上那位故人渴盼看到的吧。

    密布的乌云终是散去,阳光下,东穆迎来了一个河清海晏的崭新盛世,而况宁与明容也迎来了一个新的开始。

    明容在同年被册封为后,孩子赐名羽,况羽,况宁亲自勾上朱笔,盖上玉玺,东穆宁帝的小太子就此诞生。

    一晃五年,江山大定,边陲小国无不心悦诚服,宁帝之名传颂四海,明容亦得贤后之称,帝后之情日益甚笃。况宁时常一手执明容,一手执太子,于黄昏凉亭中同桌共餐,无外人打扰,宛若市井中平凡祥和的一家人般,其乐融融。

    明容曾问过况宁为何给孩子赐名羽,况宁斟了一杯酒,但笑不语,只望向长空,遥敬故人。

    他说,惟盼天高辽阔,羽儿展翅高飞,不负……那人所愿。

    在一个凉风习习的清晨,况宁牵着明容的手,一步一步踏入东穆皇陵,见到了他口中的“那人”。

    墓碑上只得飞翎将军四个字,年年岁岁,白骨黄土,朝着皇宫的方向,安静守护。

    明容偏过头,问:“他是谁?”

    况宁笑了笑,伸手将明容揽入怀中,下巴抵住她的头顶,轻轻开口:

    “是你的一位故人,也是我的一位故人。”

    风乍起,拂过衣袍,撩动发梢,渐行渐远的两道身影,相互依偎,走向了朝阳升起的前路。

    爱有小爱,可以举案齐眉;爱有大爱,我在万人中,仰望你在万人上。

    风声飒飒,明容心头一动,仿佛随手翻过泛黄的书页,于模糊不辨的记忆里,很多年前,有一道目光,抱剑立于窗下,曾淡淡皱眉,看她在铺陈开的宣纸上,一笔一划地写道——

    冬之夜,夏之日,百岁之后,归於其室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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